英雄谈

王舸
Kirk Ke Wang

"Man of Steel", photo by Kirk Ke Wang, 2013

夏天是看电影的季节。 我陪上高中的小女儿去看了正在放映的新版电影 “铁人”(Man of Steal) 。该片除了英俊的主角亨利. 卡威(Henry Cavill)的漂亮脸庞，没给我们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到是在工作室里听到美国国家公众广播电台(NPR)的一个有关“超人”创作史的节目，引起我的兴趣。超人（或叫铁人）的原创人杰瑞。西格和杰欧。舒士特（Jerry Siegel and Joe Shuster）当时是高中生。他们都来自犹太移民家庭。在上世纪30年代，美国的种族歧视还很严重，KKK党也很猖獗。长相平平，文质瘦小的西格和舒士特自然在学校是受人欺负的弱者。他们只能躲在角落里幻想自己英俊潇洒，能力超凡，对抗一切丑恶，成为人们依赖的救世英雄。也许受到犹太人敬仰的摩西(Moses) 身世的启发，他们创造了一个由人类抚养长大，来自已毁灭了的星球(Krypton)的超人肯特(Clark Kent)。从此，在世界儿童的心里有了个平时文质彬彬，在关键时力大无比的救世英雄。

古今中外，任何社会、时代，人们都需要英雄。

目前已知最早的西方文献吉尔伽美什史诗 (Epic of Gilgamesh) 中的吉尔伽美什是远古美索不达米亚流域苏美尔时代的英雄。他半神半人，勇敢刚强，战胜了森林看护神洪巴巴，他的精神激励了西方人征服自然的胆略。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笔下的伊菲珍妮雅( Iphigenia in Aulis)，为了父王的大军能扬帆远航，她自愿献身祭风，在悲情中唤起人们对忠情的怜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奧德修斯，一人挑战海神之子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给人们挑战恐惧的勇气。印度经典文学罗摩衍那(Ramayana)中的主人翁罗摩(Rama), 浪漫潇洒，慷慨大度，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天，为遵守父王向嫉妒王妃的承诺，将王位让给弟弟，自己流放到森林里 14年。他对爱情的专注，义气，对权利的轻视成为世人传颂的东方美德。中国有关英雄的典故就更多啦。从大禹到关羽，从梁山好汉到十八罗汉。但儿时让我最佩服的英雄偶像还是西游记里的猴王孙悟空。他嫉恶如仇，神通广大自然不说，最让我倾心的是，他经常犯错误而受到惩罚，就象我一样。

英雄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他们做人们想做而不到的事，是人们的希望，成为被推崇的社会典范。他们大凡长得最英俊漂亮，身上力气巨大，有超人的智慧。他们是理想化的、浪漫化的和超自然的。 但他们还是被塑造成半神半人的偶像。这样人们才能看得见，摸得着。

英雄不是神，他们也会犯错误。比如吉尔伽美什贪好女色，伊菲珍妮雅天真盲从，奧德修斯杀人成性，罗摩优柔寡断，孙悟空顽皮好胜。

众所周知爱因斯坦是对人类有伟大贡献的科学家，但鲜为人知他对钱的小气。他经常瞒着妻子把钱藏在书里。自己又忘了，将书借给学生。学生对他的慷慨感激不尽。但这些趣事并不减少我们对这个时代的英雄崇敬。反而觉得他更加亲切可爱。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写书记》书中讲，他写作的成功之处是把好人当坏人写。也就是说写出好人的缺点，反而更能体现好人的优点来。美国总统克林顿是个好总统，我要提醒史学家给他写英雄传时，千万不要省略莫尼卡·莱文斯基（Monica Lewinsky）的这一口！

英雄如不犯错，就成了伪英雄。革命样板戏里面塑造的高大全、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们，在人们心里早都变成了伪英雄。雷锋，本来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但过分的政治正确后，也成了现代版的伪英雄。

人们崇拜英雄，也想做英雄。但把做英雄和做明星画上等号，也就成为伪英雄了。

笔者认识一个在国内颇有名气的水墨人物画家。该人特别喜欢画古典英雄。象钟馗什么的。个个都是昂首勒肚，兴高采烈，象是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或鸡血。无论什么人物，都是一种夸张摸样，一个公式化表情，千篇一律，常年如此。该“大师”平时为人也处处摆出一套英雄风度。和人讲话动不动要引句唐诗宋词，再配上夸张的手势，一派大气禀然。我多年前在他家做客吃饭。饭桌上他突然长啸一声，双手猛拍桌面。吓得我差点将吃下去的又吐给他了。但他的这一套英雄架势在中国很惑悠得开。引发了许多没什么文化的贪官和暴发户们的共鸣，他们都特爱收藏他的画。前几年听说他抛弃老妻与小三私奔去法国。临行前还发表了“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英言壮语。可惜法国佬没给他英雄用武之地，过几年又回山寨来做落草英雄了。

张艺谋拍了部电影叫“英雄”。实际上是一部歌颂集权政治的马屁片。张某刚出道的时候，也是一条英雄好汉。在名利面前，他的“黄土地”、“红高梁”的英雄本色也渐渐被染成黄金的黄，红地毯的红了。

文艺界不缺英雄，远古的不说。西方的杜尚可算一个。他大逆不道，敢把小便池放进美术馆来颠覆陈腐的沙龙文化。其先锋精神至今影响当代艺术的发展。更可贵的是他在功成名就时能急流勇退，远离名利圈。东方的鲁迅也是真英雄。他出污泥而不染，敢横眉冷对一切权贵。他刀笔下削出的英雄都是些被人蔑视的社会底层人物。相比他同时代的郭沐若，虽有才华，但专长阿谀奉承。乃伪英雄也。

可惜当今世道的高速发展膨胀了人们的浮躁心态，伪英雄比比皆是。伪英雄还好办，如果变成枭雄就麻烦了。话扯远了。

问问今天美国儿童，谁是他们的英雄。他们大都会说，是警察叔叔或消防队员。聪明一点的会说是妈妈爸爸、爷爷奶奶，或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总之都是对他们生活有影响的平凡人。

其实，做英雄并不难。不需身处乱世，三头六臂。如我们留心，英雄处处皆是。我上月在纽约7号线地铁上就看到了一位。

已是夜深晚班车。车箱空空荡荡，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老人。看上去是无家可归。但也不象流浪汉，衣服虽反穿，但整齐，保持着人的尊严。身旁有个塑料袋和麦当劳纸袋。纸袋里有张收据，看来也不是乞讨而来。老人牙都掉光了，脸皱得象是揉烂了的面疙瘩。在火车的晃荡中，老人东到西歪，抖索的手把汉堡一块一块地递进嘴里。老人吃吃停停，时而安详地躺在长椅上休息一下。喘息片刻，再继续他的艰巨任务：吃。

老人坐位的上方是新电影“铁人”的广告。年轻英俊的卡威象盘旋的幽灵，炯炯注视着老人。老人是谁？他年轻的时候是否也象卡威一样英俊，潇洒辉煌过？他曾是战功卓越的二战老兵？或是囚禁多年的江洋大盗？或是碌碌平庸的汽车修理工？

此时，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吃，将眼前的汉堡吃下去。重要的是他坚信，无论怎样困难，吃下去他就能活着，活着就是希望。

美國思想家、文學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说：“A hero is no braver than an ordinary man, but he is brave five minutes longer.” （一个英雄并不比平常人更勇敢，但比他人能多坚持五分钟。）

老人没有放弃。他还在坚持。想想多少电影明星自溺自灭在酒精和毒品里，眼前的老人比广告上的卡威更勇敢，更英雄！

多年前，我在厦门南普陀寺的墙上看到一块牌警世牌匾：“人生的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我说：“人生最大的英雄也是她／他自己”。

于佛罗里达坦帕
2013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