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僵尸形式主义
王舸
Kirk Ke Wang
鬼节前后， 美国著名艺术评论大佬大卫•海基（David Hickey）到本地大学来作题为“特性艺术的死亡”（Death of Identity Art）的讲演。会后很多人说他老糊涂了， 该退休了。我不以为然。是的，这老头讲演时口水嗒嗒，看似前言不搭后语。 他那可是拙中藏刃。他嘲讽当今艺术为“苍白的僵尸形式主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僵尸形式主义”（Zombie Formalism）已成为当今美国艺术批评家们的口头禅。
中文字典将英文Zombie翻译为“僵尸”。我认为还不大确切。僵尸意味着人死了，僵了，不动了。而英文Zombie的含义则为人死了，没有了思维，但还能行走，还能吓唬人。在恐怖大片里我们都见过。
那什么是“僵尸形式主义”（Zombie Formalism）呢？我们还要从2014年4月艺术家兼批评家瓦特•罗宾盛（Water Robinson）在美国艺术空间杂志（Artspace）上发表的一篇题为“倒卖和僵尸形式主义的兴起”（Flipping and the Rise of Zombie Formalism)的文章说起。
罗宾盛针对当前艺术界倒卖商的兴风作浪，如艺术品倒卖新秀史迪凡•辛可威兹（Stefan Simchowitz）， 以及艺术家们在金钱面前的束手无策，提出了“艺术在表达什么？”的责疑。艺术家和艺术品在金光灿烂的商业机器 反衬下显得多么黯淡失色。他伤感道： 艺术要与妥协、出卖、作假和肤浅相对立的想法，如今已成为一种“浪漫的谎言”（romantic piffle）。
罗宾盛清楚地看到当今艺术正形成一种新的风格。一种为了迎合收藏家需求而形成的直接了当，简单，实用的形式主义风格。他认为这种形式主义是80年代被埋葬掉的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形式主义美学思想的阴尸俯魂。“僵尸形式主义” （Zombie Formalism）一词因此脱颖而出。
但真正让“僵尸形式主义”在艺术批评界家喻户晓的，还是美国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的资深艺术批评家杰瑞•邵兹（Jerry Saltz）。 在6月份的期刊上，邵兹发表了题为“僵尸俯墙：为什么众多的新抽象艺术看上去一模一样？（Zombie on the Walls: Why Does So Much New Abstraction Look the Same?）的文章。为“僵尸形式主义”做了注解、定义。
笔者总结如下。
在过去的150年里，艺术运动的发展有其明显的轨迹。一般都是由个别或一群优秀艺术家发起，感召追随者，形成一种流派或风格。随后流派演变、分化，最终被下一代新秀取代，如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和50年代后的抽象表现主义等。但每次艺术运动都起源于其创新，先锋精神和批判。
然而，当今的艺术发展远远偏离了该历史轨迹，异化成了一种新现象。新一代艺术家们都热衷于重复同一种风格， 一种平淡的、稀释过的假先锋风格。这种风格很适合那些不是很懂艺术的观众和收藏家们的口味。而这些收藏家们更对他们富有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们的财富感兴趣，希望品尝或炫耀同样的品味。既显其深奥，又不担涉俗的风险。当然，艺术经营、投机商们也投其所好，来迎合这群兴起的富有雅士阶级，那百分之一人群。
这种“新风格”有各种叫法：平和抽象主义（Modest Abstraction），后摩登主义（Neo－Modernism， 笔者想区分于“后现代主义”的概念），美术硕士抽象派（MFA Abstraction），废物抽象派（Crapstraction）， 其后根据性别分裂为雏鸡抽象派（Chickstraction）和公鸡抽象派（Dickstraction）。邵兹戏称为布景抽象派（Dropcloth abstraction）。然而最终被艺术界美其名曰为“僵尸形式主义” 。
“僵尸形式主义” 作品一般以绘画为主。画面完整，看上去有思想、“新潮”或“危险”，但又不真正激怒人们对“新潮”或“危险”的各自认同。缺乏个性，但又具有公众接受的权威艺术风格的视觉信息：如绝对主义，大色域绘画， 极简主义，后极简主义，意大利普瓦拉艺术（Italian Arte Povera），日本物派艺术，流程艺术，行为绘画，等。也有对新表现主义画家的模仿，如波尔克(Polke)，里希特(Richter)，沃霍(Warhol)，伍尔(Wool)，普林斯(Prince)，基彭伯格(Kippenberger)，阿尔伯特•厄伦(Albert Oehlen)，韦德•盖顿(Wade Guyton)，鲁道夫•斯汀格尔(Rudolf Stingel)，谢尔盖•延森(Sergej Jensen) 和 迈克尔•克莱伯 (Michael Krebber)等等。“僵尸”艺术家就象是一群工蜂，不断地重复制造着辉煌的过去 。
正如邵兹所说，“僵尸形式主义”作品很适合于室内装潢，特别针对于那些现代式公寓和别墅。尽管它们不表达任何内容，但让它们的收藏者有一种儒雅和时尚的感觉。它们喜欢用不同层次的淡白色调， 机械模仿数码媒体的图面效果，或故作手工制做的破旧感。而且还自以为是地注解其艺术内涵：如有关环保、生存啦，反思过去啦， 有关抽象的过程啦，有关自然啦等等。它们的表现语言的统一特征是简单、笼统、抽象， 如用涂抹，泼色，喷洒，点滴，吐墨等。单色调丝网印或模版印是其最爱。边到边的硬边几何或有机动态的系统组合构图是其热门时尚。同时加上不规则格子，方块，波纹图案，胚珠圆圆圈和条条杠杠。再来些综合材料拼贴蒙太奇更是景上添花。有时画框本身也要露出来大显身手。总之材料和表现手段是此类作品的主导。没有艺术的智慧和启迪，就象高档商场里的背景音乐，温温吞吞，不痛不痒。
“僵尸形式主义”作品一般为竖的构图形式。主要是为了方便移动终端的发布与观赏。事实上从Iphone，Ipad 或电脑上看这些作品与看原作没多大区别。它们在材料上，构图上，手法上没有多大独特之处。没有新奇的图像特征与惊喜。一见百了，就象网上开店里的商品。艺术品已成了当下时髦的比特币（bitcoin）。
邵兹为“僵尸形式主义”绘画归纳出5种类型：
“中性淡黄色”（a neutral beige color）:
“微微均匀的机理”（slight even texture）:
“银色调”（silver paint）
“精美条形或圆圈圈”（fine stripes or fine dots）:
“几乎单色调的色彩布局”（a nearly monochrome field）:
这也许不全都是年轻艺术家们的错。 他们这一代大都毕业于美术学院。他们所崇拜的偶像也就是他们老师们的偶像。而他们老师们又在60，70年代被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形式主义美学洗过脑。师生间无视艺术史的多元发展，只注重于某个时期文化品味的单细胞繁殖，形成了一种艺术语言的单性恋。这种封闭状态导致了这批年轻艺术家们在后来与其它有机多元美学观念碰撞时的“性无能”。只能又站到老师传给他们的偶像面前自尉了。他们还虔诚地相信这是对“权威后现代主义的操练”（Established Postmodern Praxis）。
罗宾盛和邵兹等对“僵尸形式主义”批判引起了艺术界对该艺术状态的广泛注意。 “僵尸形式主义”也成了目前艺术界常用的新词汇。许多学者，批评家和艺术家们也围绕这一话题展开了讨论。 2014年12月10日，纽约视觉艺术学院邀请瓦特•罗宾盛举办了题为“僵尸形式主义”的座谈会。
（主席台成员还有艺术顾问陶得•莱文（Todd Levin），批评家兼策展人阮安•史德们（Ryan Steadman），和视觉艺术学院教授艾米•威尔逊（Amy Wilson）。）
在座谈会上， 罗宾盛诙谐地评论艺术倒卖商辛可威兹对艺术家的影响不足为怪。80年代的玛丽•布容（Mary Broone ）和90年代的查里斯•沙奇（Charles Saatchi）早就如此。他举例当今二位拍卖会明星艺术家杰可伯。开塞（Jacob Kassay）和卢显。史密斯（Lucian Smith）为“僵尸形式主义者”的代表。他指出这些艺术家虽对艺术史概念模糊，却很有能力，聪明地美化重复制造原创意（originality）的游戏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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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顾问陶得•莱文（Todd Levin）承认金钱是问题之一。但他还归因于这一代年轻艺术家们热衷于上网看画、卖画的习性。他举例Instagram 对网上内容审查条例存在很大问题。Instagram 规定网上内容必须适宜13 岁以上少年的观看。这让那些没有挑动性、无伤大雅的抽象艺术作品有机可乘。而那些具有政治色彩、视觉上不顺眼的作品却被拒之门外。
浩沃德•郝史特Howard Hurst在纽约的Hyperallergic艺术评论网上发表题为“谁能医治僵尸形式主义？”（Who Has the Cure for Zombie Formalism？）一文中说，他对当前“僵尸形式主义”的辩论是持矛盾态度的。一方面他很高兴抽象绘画得以重现和继续发展。但另一方面，他对那些半心半意的艺术家在抽象绘画复兴中发横财感到遗憾。他认为不是所有年青抽象艺术家都是僵尸。不能因倒洗澡水而泼出婴儿 。我们不能因此而不再看有新意的抽象绘画。
批评家兼策展人阮安•史德们（Ryan Steadman）认为“僵尸形式主义”这一现状的出现其实是很自然的。这并不表明有什么大阴谋家在左右艺术市场的口味。这个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当然学艺术的也越多，教艺术的也越多，搞形式主义的教授和学生也越多。只是有的是好的形式主义艺术家，有的是弊脚货。
香戎•巴特勒（Sharon Butler）曾2011年在 “布鲁克林轨道” 文艺论坛（Brooklyn Rail）上发表题为“抽象绘画：新随意主义者” （Abstract Painting: The New Casualists）一文，大力赞赏新兴的抽象绘画为“随意主义”（Casualism）和“暂时主义”（Provincialism）。而遗憾的是，如今它们已成为“僵尸形式主义”的同意词了。
当前“僵尸形式主义”的洪水泛滥让真正有才华、有创意的追求形式的艺术家淹没在平庸的，机诫模仿式的艺术漩涡中。现在参观美术馆和艺术博览会象进入连锁商店，千篇一律，很少发现惊喜。也许，有那么一天，当金钱撤出了艺术领域， 僵尸艺术才会消声匿迹。
“僵尸形式主义”这名称也很适合应用于描述近代中国美术的发展。从过去的仿古到当今的仿西， 从艺术为工农兵服务到为煤老板服务，在高校，画院，美术馆，画廊，博览会和拍卖行里我们到处可看到僵尸的身影。这儿就不多说了，留给国内的同仁去探讨吧。
艺术史上总是有那么些名不符实的艺术家窃据了那光彩的15分钟。我们如打开80年代的ARTFORUM看看，有多少当时的艺术明星如今早已销声匿迹。时间是无情的。没有原创性的作品的出现和消失是一样快的。只可怜了那些在传鼓中最后接花的收藏者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 当成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土豪们在分散社会资源吧。
写于纽约，2015年元月
作者与艺术批评家杰瑞•邵兹（Jerry Saltz）
References:
Artspace, April 3, 2014
New York Magazine, June 17, 2014
Hyperallergic, December 17, 2014
Brooklyn Rail, June 3, 2011